她要去喜马拉雅山。近十年来，这位七十八岁的老祖母对此念念不忘。其它事情都已无法引发她的兴趣了。每当儿孙们在新年问她有什么愿望时，她的答案都是一样的：去喜马拉雅。大家听了，都认为这只是她的一种过于执著的晚年想象而已。当时她的心脏病已相当严重了。医生说，要做好她的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的准备。家人们对此守口如瓶。当她重复着那个愿望时，大家就会理解为某种意义上道别的象征。在夏天里的某个清晨，她悄悄离开了家，独自开着那辆二十年前丈夫送她的那辆老奔驰，赶到法兰克福机场，搭乘夜间的航班飞去了尼泊尔。她在自己房间里留了张字条上，上面写着：尼泊尔。

她雇了当地向导，还有几个强壮的当地人。他们建议她，最理想的方式，就是坐直升飞机上去，那样会更为安全，更快捷。她拒绝了。她告诉他们，她登过的山，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。于是，他们几乎是把她背到那个预定位置的，海拔五千米的营地。一路上，他们听她用德语不停地嘟囔着什么，像是在祷告，也像在诅咒，或者说是亢奋状态下的自言自语。虽然她付的令他们无话可说的报酬，但他们还是觉得她是个疯子。在他们把她放下之前，她就几次出现要窒息的状态了，但每次询问她要不要停下来，她都说不。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，表示没问题。当然，她还是接受了氧气袋。到了营地，她半躺在那里，动弹不得。天气尚好，她眯着眼睛注视着更高处的雪峰，让他们用手机给她拍照。向导说，需要我们跟您一起合个影么？她拒绝了。

他们叫来了直升飞机，把她送到了当地最大的医院。在特护重症病房里，医护人员给她戴上了氧气面罩，配上了各种救护设施。医生告诉她，她的心脏病差点要了她的命。她摇了摇头，表示她心里有数的。您得明白，医生反复地说，这是个奇迹。然后安慰她，当然您完全可以安全地返回德国，过不了多久，就会恢复健康了。一周后，她要求医院派人把她送到机场，但被拒绝了。理由是她根本不具备出院的条件，并请她立即联系家人。圣诞节到了，她的病情也稳定了。德国驻尼泊尔的大使馆派人找到了她，告诉她，她的家人已经报了警。于是她就开启手机，给她最喜欢的那个小孙子打了个电话。次日，他就从中国昆明赶了过来。她不想跟其他家人打电话。但他们已得到了消息，这两天会从各自的度假地赶到这里。

他几乎认不出来这个老太太是自己的祖母。她明显有些浮肿，脸也有些变形，花白的头发也是凌乱的。她对他说，她并没觉得她会死在山上。他默默地陪伴着她，喂她汤水和食物，她从疲惫和情绪低落的状态中慢慢地脱离了出来。

“来这里，”他若无其事地问她，“是不是想就这样离开我们呢？”

“没有。”她想了想说。“我还想多活几年呢。”

“那是为什么呢？”

“我还从没来过这里呢。”

“爷爷来过，对吧？”

“是啊，他认为我应该来这儿看看。他说你一定要去一趟那里。”

“什么时候的事啊？”

“他经常跟我念叨。”

“是想他了吧？”

“不是，他每天都跟我在一起，我们经常聊天的。”

爷爷二十年前就过世了。那时他才三岁。

他长得其实像法国人，不抽烟，不喝酒，话也不多，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那种安静地听别人说话的状态。他在法国住了一些年，在中国生活了七年，然后又回到巴黎，呆了五年多。他是个艺术家，但他认为这并不重要。他只是碰巧喜欢上这件事而已。他的住处据说几乎成了他的中国朋友们到巴黎的临时中转站了。他说他们一家人都是登山爱好者，但他除外。他不喜欢登山，对于任何山都没有征服的欲望。他只喜欢城市，任何类型的城市。他还喜欢一个人在城市里骑自行车转悠，经常会过从天明时一直骑行到暮色降临，有时候还喜欢从一个城市骑到附近的某个城市。只是他从来不会在一个城市呆很久。他总是会找到下一个城市。而他的伟大祖母，现在仍然健在，当然，戴着心脏起搏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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